从汇中饭店往北,到了徐园,不过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到时,日落西斜,车马纷纷而至。当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南北两地皆是如此。

“三爷请跟我来。”有人带傅侗文往里去,是去黄老板定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们擦肩而过,三两相伴地笑着、聊着,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还有孩童。

沈奚过去唯一出去听戏,就是和傅侗文去广和楼。

今日踏入这里,始才觉出南北戏园的差异。

那里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门敞开,灯影昏暗,是夹道狭长,到绕过木影壁就能单面的戏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骂自然放得开,荤话不休,到有荤腔的戏时,台上台下老少爷们吆喝叫好的景象,像还在清末的上世纪里。

这里一路下去,是亭台轩阁,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带进去,进了个茶园似的场子,戏台是三面观敞口式的,楼上楼下两层。她望过去,见到不少女宾客,兰麝香浓,绮罗云集,大小姨娘杂坐于偎红倚翠的风尘女子之间,也都是砸钱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楼时,有两个握着纸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声说着今日来了几位名角。因为楼梯狭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楼的,他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在两个女人下楼时,微驻足,偏过身,让两个女士先下了楼梯。

于是,两个女人接下的话题就是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着楼梯扶手,对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着上了两级台阶,到了二楼。

转眼到包房外,两个守在那的男人,一左一右为他们推开门。傅侗文将自己的西装外衣递给跟随而来的两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带沈奚入内。

里头,五个男人正坐着闲谈,见了傅侗文都纷纷立身,招呼着。为首的那位穿灰色长袍的是黄老板,余下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者都还算客气,角落里的男人是唯一西装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宾客们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妆容,有手里拿着望远镜,也有捏着粉红戏单子的,见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离席,对傅侗文欠身,行得是旧礼。

“今日里,特地嘱她们换了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吗?”

上海书寓里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过是为了讨好傅侗文。

“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一语未完,他又笑说:“方才从汇中饭店过来,没来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过来了。”

沈奚跟着说:“你好,黄老板。”

“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里小有名气,黄老板经这一说,也仿佛记起来这号人,对她笑笑。

“听说沈医生是在美国留过洋的,都说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说,“我们也算见识见过镀金的女先生了。”

众人笑。

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过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个照面、混个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那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

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

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得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

茶过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

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说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还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

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

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

在烟雾缭绕里,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捡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里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

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

没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

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

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个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黄老板挥退他,对傅侗文说:“三爷请安心。”

傅侗文回说:“黄老板费心。”

两人相视而笑。

黄老板道:“没想到三爷是个重情义的人。”

“情义是负累,我担不起这些,”傅侗文道,“只能说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挟着要钱,心里不痛快。这样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气。”

黄老板恍然,笑骂道:“一个土司令还敢要挟三爷?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惯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坟中骨,活不长了。”

两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沈奚只听到只言片语,没多会就因为新戏开锣,各自安静了。

没多会,窗子外边,稀稀沙沙一阵雨。

下人沏了一壶茶新茶,为他们斟上,茶烟袅袅,锣鼓又起。

白光顺着门缝,缓缓扩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内。

沈奚以为是有新消息了,岂料他只是把手里的粉色戏单递给黄老板:“楼下问,老板还要点什么戏,大家都在候着呢。”

“三爷还有什么想要听的?”黄老板略略扫过戏目,“这有一出时装的剧,宋教仁遇刺,三爷以为如何?”

“卖的是噱头,这戏没意思。”傅侗文品呷着新茶,兴趣乏乏。

“我以为三爷是个追时髦的人,会对革命的剧目感兴趣。”烟榻北面的男人笑着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