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上一回见面还是在老夫人住的公馆里。父亲去世那日。

这一月来,傅侗文在明面上没做绝,私底下却截断了傅大爷全部人际关系和财路,青帮黄老板拒不见面。如今两人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还要维持着一团和气。

“三弟看着气色不错啊。”傅大爷撩了长衫,和傅侗文并肩上楼。

“老样子,”傅侗文客套地笑,“没想到大哥今日会来。”

“三弟在说笑?”傅大爷哈哈地笑,“我看你是料定今日大哥会来的,是不是?”

傅侗文含笑,不语。

今夜七七,他是算定了大哥会露面,这是大哥最后翻身的机会,能见到母亲,能见到傅家诸位长辈,能有控诉傅侗文的机会。

四十九级台阶,转眼到包房外。

二楼有七间包房,正对着戏台的那个最宽敞。

沈奚认得这间,上回和黄老板对峙也是在这里。门外,守着十个小厮,还有平日跟随傅侗文的人,守着包房的门。

他们驻足在门外。

“你我兄弟误会太深,今日借着母亲和家中长辈都在,要好好地解一解心结,”傅大爷笑着问,“今夜父亲七七,你该不会急着要大哥的命吧?”

“怎敢,”傅侗文指包房“大哥请。”

下人们开了门。

傅大爷毕竟也是风雨里过来的,笑容不散,先入了包房。

里头人不少,傅老夫人坐在当中,两旁是六位家里成年的少爷,各自带着女眷,小姐们都在隔壁包房。二少奶奶病重,是苏磬陪着二爷来的,她瞧见沈奚和傅侗文的一刻,面上有了一丝微笑,轻轻对沈奚颔首招呼。

傅家大爷看到屋里的丫鬟,不悦地说:“下人们都出去。”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大哥,你让丫鬟们都走了,谁给我们添水倒茶?”一位年纪轻些的少爷说。

“老二留下,你们都去隔壁。今日我们几个年纪长的要谈正事。”傅家大爷说。

那几个少爷早坐不住,知道他们年长的兄弟矛盾深,正不想留在这包房里受罪,傅家大爷这么一吩咐,众人也都没多余的话,纷纷对老夫人行礼告退。

“丫鬟不在,端茶倒水的事我来做。”苏磬起身,柔声道。

“我帮你。”沈奚说。

“不用你,”傅二爷笑着说,“沈小姐还没嫁入傅家,是客,只管坐着听戏就是。”

窗外是疾风骤雨,雨潲进屋里,打湿了地面。

苏磬走去关窗,为透风,她留了一条缝隙,用金铜色的挂钩扣住窗户。

离开窗边,她挂好了门闩,随即坐到丫鬟坐得小板凳上,捡起椅子上自己的团扇,给煮水的小炉子扇着风。全程都小心翼翼,静悄悄的,是不想掺和进大房恩怨的态度。

傅侗文和大哥互相笑着,无声地指了指对方身后。

两兄弟落座,一东一西。

沈奚和傅侗文并肩坐在一对太师椅里,中间是个小茶几。

茶几上摆放着铜制的望远镜和粉色戏单。

始终静默的老夫人开了口:“你们两个是亲兄弟,要好好聊一聊,有什么心结都在这里一并解开,”她看向傅二爷,“侗辛也在,算是个见证人。”

傅二爷坐着欠身,回说:“自家兄弟,不用证人。”

“把你和沈小姐叫来,都是我的一个私心,”见没外人了,老夫人也承认了自己的用心,“傅家里,如今能在侗文面前说上话的,只有老二你了,”她看向傅侗文身旁的沈奚,“傅家外,能左右侗文想法的人,也只有沈小姐。有你们在,我安心。”

“哪里的话。”傅二爷笑答。

沈奚微微笑着,轻颔首,权当应付。

她猜到傅侗文母亲突然到公寓找自己,送玉镯,让自己来这里,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有着明确目的。只是傅侗文很少同她说傅家的事,她了解不多,摸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眼前听他母亲的意思,是怕压制不住傅侗文,才请了自己来。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猜到傅大爷今天会冒险来,也猜到了傅侗文会为难大儿子,自然要早做安排。但如今,她娘家衰落,失去了丈夫,一贯宠信的大儿子也落魄了,无法实质上帮助傅大爷,只好迂回求助于傅二爷和沈奚,想要他们两个替自己开口劝说傅侗文。

岂料,傅二爷是敷衍,沈奚是默不吭声。

傅侗文母亲该说的都说了,只好端着架子,背脊笔挺地坐着,保护好自己最后的威严。苏磬用白手巾垫着壶盖,看水煮沸了,熟练地沏茶、奉茶。

茶递给傅侗文,他对苏磬含笑点头,不急于说话。

茶递给傅家大爷,他接了,吹着飘在水上的茶叶,心不在焉地等着傅侗文先说。

茶递给傅二爷,傅二爷没接,看了眼茶几。苏磬心领神会,放在一旁。

老夫人和沈奚的茶也奉了,苏磬再回到原位,照看着那一炉的红炭。

沈奚拿了戏单,借灯光看曲目。

第一首就是满江红。

一道响雷炸开,恰合衬了楼下的锣声。

戏池子里的老少爷们都以为这是好兆头,笑着喝彩,声浪传到二楼,前后包房也都叫了好。唯独这里,有种诡异的宁静。

她翻过戏单,看到背面的小广告,没看仔细呢,傅侗文就一下抽走了那张纸。沈奚惊了一瞬,抬眼望去,他在笑。仿佛在和她逗趣。

“老三,我们直说吧。”傅家大爷再熬不住,放下茶杯,因为动作急,水溅到了手上,他不禁倒吸口冷气,甩着滚烫的水滴。

“大哥想听我说什么?”傅侗文把戏单递回给她。

“这一个月你像疯狗似的,断我财路,斩我人脉,连我想去面见母亲也要阻拦。若不是今日我冒险来这里,是不是你已经打算将我从这人间除名了?”

傅侗文微笑,不答。

傅大爷渐沉不住气,攸关性命,如何能冷静:“你我早年政见不同,是有些矛盾,但也不至互为死敌,对不对?当年你和四弟支持维新派,我和父亲支持保皇党,最后胜出的是保皇党,对不对?你以为维新派被赶尽杀绝时,你和四弟为何能逃脱?还不是因为我从中斡旋?这份恩你不能忘。”

“是吗?”傅侗文终于开口,“我和四弟没有死,都是多亏了大哥照应?”

“不说这份恩,”傅大爷又道,“后来你开始支持革命党,我和父亲支持袁大总统。你就像一个豪赌之徒,永远选择和傅家站在对立面。父亲是为了保住傅家,才想要除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父亲的意愿做的。可我还是帮了你,”他指沈奚,继续道,“她来傅家找你,是我帮着老二为你说话。要不然你以为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女孩子会被准许进入你的院子吗?就算是进去了,要不是我和母亲在背后劝说,你们两个恐怕已经死在一起了。”

傅侗文点头,看向傅二爷:“说到此事,二哥,这份恩我一直记在心上。”

“自家兄弟,”傅二爷低声回着,吩咐苏磬,“大哥茶撒了,你再添杯新的。”

苏磬顺从地沏新茶。

傅二爷在有意缓和气氛,傅大爷也强压下胸腔内的急火,短暂沉默。

等苏磬把一盏新茶放到傅大爷手边,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里,傅大爷在思考着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结。他一直认为有母亲在,傅侗文不会真下杀手,哪怕有医院外的争执,也都在青帮几位老板的合力劝解下,算是过去了。

可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态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爷只好试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只是立场不同,”傅大爷语重心长地解释,“这就好比,当年我和二弟,一个支持民主共和,一个君主立宪,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现在我和二弟还不是兄弟情深?”

他见傅侗文不答后,渐渐地想到了一桩旧事。

“我知道一直有风言风语,说四弟染上烟瘾和我有关,”傅大爷欠身,诚恳地望着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这是你的心结”

沈奚正端着茶杯,将要喝。

四爷?他在说傅四爷是被他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