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蔺观,一定是陈蔺观。

中国在国际上地位低,华人、华侨也都如此。

在异国他乡,他们想在法国联系好一点的心脏学医生都困难。只有师从业内泰斗,备受瞩目的陈蔺观才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些,也只有站在学术金字塔顶端的人,才能暂时挣脱被歧视的枷锁,拥有真正的话语权。

哪怕是谭庆项,再回到英国,一没成绩,二没人脉,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所以沈奚能看出这位医生的意外和惊喜。

如同她自己的心情一般。

当晚,四位医生先后到了这间医院。

陈蔺观没有出现。

沈奚等着医生们会诊结束,送他们离开病房时,其中一位美籍医生停住脚步,对她笑着用英文说:“傅太太,我是陈蔺观的朋友。”

她点头,和对方握手。

“听说你在中国,也是一位很有威望的外科医生?”

“没有这样的说法,”她谦虚说,“中国的西医学还在起步阶段。”

他笑:“稍后我们会开一个内部会议,还要看你先生的检查报告,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会亲自告诉您我们的讨论结果。”

“好,谢谢你。”

“还有”对方沉吟,“明天是和平会议结束的日子,尽量不要和病人讨论这个。”

“我明白。”她说。

说是三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她已经坐不住。

她暗示谭庆项陪在病房里,借口出去透气,来到了心脏科室的楼层。

站在这里,她头次回想起了自己在纽约时的心境,她曾迷上过心脏身后,穿着深色西装,摘下礼帽的男人走近,停下:“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

沈奚听出男人是谁,不禁笑了:“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

这是他们读书时,纽约的教授在讲堂上对心脏外科学的展望,那位教授是沈奚和陈蔺观对于心脏学的启蒙人。

陈蔺观凝视着她。

他是一个只看重自己感受的人,很少有朋友,因为他无法容忍自己分心在私人社交上,他对心脏学的疯狂,只有昔日的沈奚能理解。她是他的知己,情谊深厚,更胜手足。

可他昔日也是个小公子,后来因为父亲在生意场上败给了傅侗文,家境落破后,他就成了个穷小子虽然对沈奚的情义,战胜了对傅侗文的怨,但人是情感动物,他哪怕动用了所有的力量,邀请了所有的同行来到这里,还是意难平。

“能不能再给我个理由,让我救他救得舒服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生意失败后,家里过得很辛苦,我母亲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是当仇人的,”他无奈一笑,深觉自己不孝,“每封家书的末尾,都要我牢记他。”

“你要家国一些的,还是私人一些的?”

“私人一点的,和你有关,因为我是为你救的。”陈蔺观转着手里的帽子。

“他救过我的命,当时我们家被满门抄斩,若没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一岁了。”

陈蔺观愣了会儿。

他拍拍沈奚的右肩,绕过她,进到开会的房间里。

陈蔺观的加入,使会议延长了足足两小时。

日落西斜时,陈蔺观坐到她身旁:“我说,你听着。他的情况不太好,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实话说,他有钱,能买到的所有西药都是最好的,在这方面我们没有特效药。还有一个方案是手术,但这个方案危险很大,你也清楚心脏外科学的现状。”

“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的建议是手术,他有极大的恶化危险。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在现阶段无人能救心肌梗死之人,真到那时,谁来都无力回天。”

她恍惚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她看他。

陈蔺观说:“我已经给你找了临床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对于这个手术,在法国,甚至在欧洲,除了我们没人能做。”

他说完,又补充道:“我的教授无法上手术台,倘若手术,会是我主刀。”

倘若是寻常病人,陈蔺观不会做出这个建议。

在心脏上动手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病人里,凡是有清醒意识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拒绝。就因为她是沈奚,他才有了这个建议。

“当然,如果是保守治疗,我也会尽力。”

她终于记起,为什么会有熟悉感。

当初小五爷是否接受截肢手术,她也对傅侗文有过类似建议,连措辞方式也惊人的相似。陈蔺观说得对,她了解外科学,也了解心脏外科学。她想到自己在手术室用木工锯锯断小五的腿当时无惧,可现在,她怕了。

傅侗文做同意手术的决定,用了两分钟。

她在陈蔺观说完后,静坐了十分钟,还是无法拿定主意。她在内心为自己辩解,不是生死攸关的地步,她无法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让我想一想。”她轻声说。

傅侗文看她晚饭时食不下咽,主动承诺,这三个月都不会和任何人通电报,不会看报纸,更不会见大使馆的人。

他也在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心情。遗嘱是写好了,但他不想死,失败多了,人反而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总觉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会赢回来。

这心理和深陷金钱泥沼的赌徒没两样。

可说穿了,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赌之徒?

白天人还好。

到夜里,他的心绞痛再次发作,沈奚从另一张病床上翻身下来,脚才刚够到拖鞋,傅侗文已经自己吞下了药。他睡前留了心,药放在枕边手帕里。

吃了药不说,还笑得像个孩子,在对她邀功:你看,我用药很及时。

沈奚关掉灯,宣告结束“谄媚”。

她在无光的病房里,换了床,倚在他身边,占了小小的一条床边沿的空间,守着他。她的手,轻轻搭着他的腿。陈蔺观的话在她脑中盘旋,倘若再恶化

傅侗文靠着床头,这是一个漫长的忍痛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