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后座上,副官低声报告医院的详情,后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阖目,只现出倨傲轮廓的侧影。副官压低声音道:“城里另外三家医院都不肯出动人手,怕是背后有人搞鬼。”那人仍缄默阖目,唇角隐透一丝笑纹。

副官抬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两个钟点,要不要通知院方?”

那人终于开口,语声低沉,隐有倦意,“不必惊扰。”

“是,督军。”副官下车,欠身拉开后座车门。

黑色锃亮的皮鞋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被风扬起一角,露出底下深灰暗纹西服。年轻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出色,站在这人身旁,却立时被他压了一头。

“最左边是隔离区,都是感染病人,一般伤病员在右区,中间是医疗区。”副官随在他身后,指引右边通道。他随意脱了披风搭在臂上,却往左区走去。

“督军,那是感染区!”副官忙阻拦。

“随便看看。”他头也不回,步伐极快,虽只穿了寻常便服,举手投足仍是一派戎马风度。副官迟疑劝阻,“感染病区已经隔离,不宜……”

“怕什么?”他语声平淡,自然流露威严,“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死人堆里也未嫌弃过,怕什么病。”副官有些尴尬,却仍低声抱怨,“您原说取消行程,临时又抽空过来,早知道就通知医院提前消毒了。”

“迂腐!”

“行程取消?”

云漪暗惊,下意识掩了掩头巾,浆洗得平直的白麻头巾将大半张脸遮了,只露一双眼睛。黑呢修女长袍勾勒了窈窕身段,黑檀木念珠和银链十字架悬在胸前,将她扮作修女模样。

护士打扮的瘦削女人将一箱药品交给她,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刚得到消息,行程临时取消,人不来了。车子等在后院门口,从隔离区绕过去就能看到。”

云漪心中忐忑,捧了药箱低头疾行,遇到别的修女向她微笑招呼,只装作匆忙不见。众人都在忙碌,也无人察觉多出一位面生的修女。

一路穿过医疗区,将要绕过隔离病区之际,忽听一声女人尖叫,接着玻璃碎响,简陋的隔离病房里传出修女们高低惊呼。云漪呆了呆,听得身后脚步声缭乱,刚要侧身避开,却听那美国医生用生硬汉语朝她焦急叫道:“过来帮忙!”

两名修女慌忙从后面赶上来,一人回头叫她,“快来,那头出事了!”众目睽睽之下,云漪只得跟上去,随她们跑进病区。远远见一圈人围在门口,里头不住传来女人的尖叫。美国医生奋力分开众人,一眼望去顿时大惊,脱口叫道:“NO!”

一个头缠绷带的士兵贴墙靠在窗下,挟住个娇小的护士,手里尖利的玻璃正抵住护士颈侧。身后窗玻璃被打碎,落了满地玻璃渣。一些碎玻璃溅在他和那护士身上,头上绷带渗出血,脸上血污狰狞。护士惊恐万状,不住地尖叫颤抖,颈上已被玻璃划出血痕。

那士兵握着玻璃的手,已被割得血流如注,最可怖却是他的右腿,整个已溃烂得露出白骨,只靠墙支撑了身体,嘶吼着不许人靠近。美国医生情急之下朝那人喊出一连串英文,那人也急急嘶吼,一口难懂的方言,谁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云漪初时一怔,觉得那方言十分耳熟,仔细听了竟能明白七八分。

她母亲是吴地人氏,说话口音依稀与此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云漪定神细听,断断续续听得他说,“阿珍,陪我……为我……最后一次……”

“上帝啊,他究竟要干什么!”一名年老修女不住在胸前画着十字。

“他似乎说,要那护士陪着他……”云漪迟疑开口,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美国医生猛然回头,眼睛瞪大,“他要和她一起死?”

云漪未及回答,却听旁边一名短发护士哭叫起来,“不要伤害阿梅!”

“阿梅?”云漪愕然,“她不叫阿珍?”

那护士还未回答,就听医生抢问道,“这病人是否有精神问题?”

“应该没有。”另一名年长的护士迟疑回答,“他断了右腿,本来今天要做截肢,可罗医生早上来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是什么意思?”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从人圈外传来。

云漪站在门后,目光被人挡住,只见众人不由自主地让开,未看清发问之人是谁,想来必是别的医生。那护士隐有恻隐之色,“感染引发败血症,已经出现严重毒血现象,截肢已晚了,即便动了手术也熬不过来的。”

云漪呆住,众人闻言怆然,一时静了下去,只听被挟持的护士依然哭叫着求救。

“救救阿梅!”短发护士抽泣起来,望了人群后那人,又望向医生。阿梅只知哭叫,已近崩溃,而那士兵脸色苍白,眼睛赤红,神志已然是混沌了,癫狂地抓住阿梅,反反复复朝她吼叫着同一句话——那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云漪心知这话十分要紧,却怎么也听不懂他的意思。

僵持之际,众人一筹莫展,云漪急出一身冷汗。

忽听嗒的一声轻响,两边的人却霍然惊叫着闪开,云漪抬头,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越过众人,手中乌光锃亮的德国造手枪已经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