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场大雨摧折了庭院里不少花木,却不见花匠来整理,往常那老花匠总是一早便来,从不忘剪一枝新开的玫瑰放在餐桌上。云漪今日心情格外好,便亲自拿了小剪刀去园子里,推门嗅到清新的泥土香气,不觉心旷神怡。

忽听身后惊乍乍一声,陈太的尖嗓门从门口一路传来,“出事了,出大事了,这下乱了!”

云漪皱眉回头,见她颠颠儿地跑来,手里抓着张报纸,急喘道:“我说督军怎么天不亮就走得那般急,原来城里都炸锅了,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谁和谁打起来,哪来的消息,你慢慢说!”云漪截断她没头没脑的话,劈手夺过报纸一看,头版上粗黑的一行标题,“卖国奸商私藏日货,日本浪人夜袭商会”!

陈太连珠炮似的说:“说是昨儿下半夜就闹开了,好多日本人拿着棍棒冲进商会一顿砸,沿街店铺全都砸个稀烂,见了中国人就打!几个警察赶去也被打了,随后那些工人警察全跟日本人干上了,说是抓了几个凶手。早上天一亮,好多学生知道了,乖乖不得了,日本领馆外头那叫人山人海啊……全都炸了锅了!”陈太说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云漪打开报纸匆匆扫了几眼,详细经过的报道也相差无几,手脚顿时发凉,想到念乔昨夜独自一人回校,也不知是否遇上了骚乱。陈太只是听秦爷派的人来传话,也不知骚乱发生在哪些个地方,只压低声音说:“秦爷叫你立刻去见他,路上务必小心!”

云漪心头一凝,低头沉吟半晌,却问道:“督军半夜就得了消息?”“约莫五点多,突然有车子来,徐副官进来就催我叫醒督军。”陈太很是得意,“我当时就知道准出了大事,果然……”

“知道了,叫司机准备出发,你去艾伦汀学校看下我妹妹,确定她昨晚安全回校。”云漪淡淡打断陈太的话,搁下报纸转身上楼。忽而思及昨夜,虽然喝了点酒,但身边这样大的动静,自己不应该毫无知觉……云漪蓦然驻足,从楼梯上回头问道,“你叫醒督军,是在客房还是我房间?”

“客房。”陈太一脸莫名,“督军不是一向歇在客房嘛!”

云漪眼色黯了一黯,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奔上楼去。

他果然没有留下,大概一待她睡着便悄然离开。那长夜厮守的一幕,随着一觉醒来,似已成泡影。云漪凝望镜中面容,唇角浮起自嘲的微笑。纵然颠倒众生,却不能留住这一个。

片刻后,云漪匆匆下楼,已换上一身利落的紫衣黑裙,宽檐帽边垂下黑色面网,将大半张脸遮了。陈太照例以念乔监护人的身份,往学校探视,云漪则随了司机去见秦爷。

城中果然人心惶惶,往来车马人流都少了,各处路口都是巡警。

别处倒还好,一驶入昨晚闹事的路段,只见两侧店铺统统关门,门窗店招无不砸得稀烂,几处店面焦黑狼藉,还残留着大火焚烧的痕迹。那些墙根木板处干涸的褐色印子触目惊心,也不知是不是血迹。

如果是血,是中国人的血,还是日本人的血……云漪别过头,不

敢看,不敢想。

杀戮死亡早已不会令她惧怕,可是同胞的血仍似地狱火焰将她灼痛。秦爷住在城南毫不起眼的一栋旧洋楼里,生了锈的铁门嘎吱打开,

满院子的青苔和爬山虎总让人想起墓地的冷清。裴五站在门洞下等她,一身蓝布长衫衬了惨白脸色,透出寻常男人没有的阴柔气。见了她,裴五细声笑道:“小云越发容光照人了。”

云漪勾了勾唇角,漠然随他上楼。大白天里,秦爷房里窗户紧闭,丝绒窗帘遮得密不透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药味。难得一次见到秦爷不在轮椅上,却是靠在一张鸦片床上吞云吐雾。见云漪进来,秦爷点点头,让裴五领着两个服侍他的丫头退下。

秦爷悠悠地笑,“人呐,一辈子总得迷上那么点什么,要不何苦活着。像我就离不开这一口续命烟,知道是个害人玩意儿,也舍不得丢。”轻飘飘一句话,令云漪心口抽紧。秦爷仍是笑,朝她睃过来,“可不就像男人对你似的。”

“谢秦爷提点。”云漪不动声色低头,掌心却渗出冷汗。

“好丫头,有悟性,不枉我千里迢迢带你回来。”秦爷抬起眼角打量这风姿绰约的女子,比之当日伦敦东区贫民巷里灰老鼠似的女孩,短短两年间,已判若两人。

云漪掀起面网,抬眸直视他,“秦爷唤我来,有何吩咐?”

“急什么,先坐下来唠唠闲话。”秦爷悠然笑,歪过身子又抽一口烟。

熟悉的烟味令云漪一阵恶心,恍惚想起父亲房中长年弥漫的鸦片味道。“当初你遇着我,是怎么说的来着?”秦爷忽然敲了敲脑门,似乎想不起来。

云漪沉默地挺直背脊,良久,才木然开口,“只要你带我回中国,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灰色潮湿的记忆像伦敦冬日不散的浓雾团团扑来,令她霍然闭上眼,耳边响起尖利可怕的嘲笑叫骂声,“妓女”“杀人犯的女儿”“下地狱的荡妇”……

秦爷叹口气,“我就看重你这点知情知义的性子,如今多少事儿都过来了,若是功亏一篑可就怪不得人!小云,你记着,只要忠心耿耿为大清朝效命,二贝勒爷必不会亏待你。”

大清朝,这三个字从秦爷嘴里吐出,带了几分肃穆之色,却怎么也掩不住那黄黑齿间被鸦片熏出的残败味道。清帝退位已多年,遗老们复辟的梦想却仍不破灭。一个败了,总有另一个跟上,列强都在虎视眈眈这锦绣疆土,他们却仍盯着那金光瑞气中的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