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只有床头一盏台灯亮起。

云漪蜷缩床头,倚了靠枕怔怔出神,耳边似有无数纷乱声音,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既然已经走出,卒子过河,再无回头路。

他们是不会放过她了,从前也曾指望物尽其用之后,或可远走高飞;如今涉入政局,云漪所知的秘密已太多,仅出卖薛李一事足可令她永久缄口。云漪咬唇,眼前似又浮出裴五阴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她已没有时间迟疑,唯一的生路便在霍仲亨身上。他迟迟不拆穿她的底细,毕竟是存了一线期望,或许还有一分真情——这便是,她所能赌上的全部。他到底是留了机会给她,等着她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可她若真的摇尾乞怜,他又会如何?

云漪缓缓闭上眼,似又回到那生死相搏的一幕。

霍仲亨暴怒的面容犹在眼前,假如没有被她逼到这一步,他又岂会真情流露。他是一个好猎人,深谙捕猎的艺术,永远从容不迫,以欣赏猎物的挣扎为乐;而她是一只好狐狸,游走在机簧陷阱之间,以骗取猎人的诱饵为生。

然而这一次,最好的猎人也被最好的狐狸咬到。她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押上一盘赌局。但他在乎,所以不能放手来博。

又一个裙下之臣,英雄如霍仲亨也被她拨弄在掌心——多么值得骄傲的成就,分明应该矜矜自喜,不是吗?云漪无声地笑,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忘掉你的从前,往后老老实实跟着我。 ”

那一句话回响在耳边,竟似不真实的。片刻前的惊心情动,只像一场戏,随着大幕落下,再无痕迹。真的只是一场戏,虽然没有事先预设的剧本,她却是天生的演员。那么他呢,他又是在戏里还是戏外?能否将这句话当作他的承诺?能否相信他会接纳她的一切?

墙上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已经夜深,他还没有来。

云漪神思有些涣散,不知是困倦还是纷乱,眼泪早已没有,只剩心思纷乱如麻。蒙眬间似乎听见了汽车由远驶近的声音,转眼却又恢复了寂静。是听错了罢,刚跃出的一丝欢欣立时跌回失望中去……云漪怅然闭上眼,却听又一声拖长的刹车声从楼下传来,在这阑深静夜里格外清晰。

楼下灯光亮起,从睡梦里惊起的陈太慌忙披衣迎出来。

霍仲亨一脸倦容地走进大厅,向陈太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惊扰。楼梯上匆匆的脚步声却打断他,霍仲亨抬目,眼前水蓝薄绸飞扬,似一抹流云扑面。云漪披着睡袍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丝绸贴着她曼妙身躯,漾出水纹般曲线。未待他开口,她已纵身扑进他怀抱。

只分开几个小时,却像几十年那么漫长。

“你还来做什么!”云漪将脸藏在霍仲亨胸口,说着嘴硬负气的话,声气却低婉欢喜。

霍仲亨不语,脸上倦色却在拥她入怀的一刻尽化为温柔,轻松横抱起她,径直往楼上去。

原以为他要继续傍晚没时间完成的事,但事实是,他踢开房门将她扔在床上,不解风情地骂道:“现在什么季节,衣不蔽体就跑出来!”

云漪一呆,旋即恼得翻身坐起,顺手将一只枕头砸过去——衣不蔽体的美色被一个正常男人无视,意想中的缠绵变成不解风情的斥骂,这对于一个美人,实在是莫大的挫败。

霍仲亨不理她,自己解开军装领口,扯下硬邦邦的领章扔在桌上,头也不回道:“去倒酒。”

这态度十分恶劣,可云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收敛了倔强神色,顺从地起身去倒酒。

拿起白兰地酒瓶,云漪偷眼瞧他,又悄然换了另一瓶酒。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实在是更喜欢他毫无风度的样子,就像现在,只在她面前才流露的暴躁、无礼、不解风情……人前那个风度无瑕可击的霍督军,是蓄养着“中国夜莺”的权贵,是她高贵的主子;而在人后对她毫不客气,嬉笑怒骂皆随兴的霍仲亨,才是喜欢她,也被她喜欢的男人。这样的时候,甚至令她有种错觉,好似已同他相濡以沫许多年,彼此已经熟悉到无须伪装。

可惜,错觉,仅仅只是错觉。

“又在烦什么?”云漪一面倒酒,一面随口问他。

“我烦什么,你会不知道?”霍仲亨没好气地反问。云漪一僵,继而想起话已说开,牌已摊过,反而无须忌讳遮掩,便也顶回去,“我不是大人物,不懂你们的游戏。”

“游戏!”霍仲亨重重哼了一声,“送上门请人掴自己耳光,这算哪门子游戏!”

晚间方继侥巴巴地上门来见他,果然又揣来北平新的电令。内阁对日商一案大为紧张,责令方继侥全权处理此事,务必以外交和平为第一要义,杜绝事态扩大。同时委婉暗示霍仲亨,军方不得干预外交事务,全城治安由薛晋铭负责即可。

“他们忌惮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为这事发火。”云漪不以为意地笑笑,将酒瓶放回原处,却听霍仲亨语意更怒,“不做亏心事,又何需忌惮我,这群奴颜卑膝的老东西,一看到洋大人的脸色,就忘了祖宗姓什么,连面子带里子,没什么不敢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