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咣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门上,滚了一地。萍姐端着药正要敲门,被这声响吓得倒退两步。“我来。”身后传来云漪的声音,萍姐回头见云漪穿一身素白旗袍匆匆而来,含笑接过她手中托盘,低声说,“你去忙别的。”萍姐如释重负地应声退开,却见云漪笑容底下难掩憔悴脸色,似乎一夜都未睡好。

“仲亨,是我,你该吃药了。”云漪垂首敲门,等了一阵没反应,正要再敲,却见霍仲亨来开了门。云漪细细看他脸色倒是平静如常,没什么异样,可再看他身后地上,电话机已摔了个四分五裂。“这是干什么呢?”云漪皱眉看他一眼,将药搁在桌上,俯身去捡那一地碎片。霍仲亨一手将她拽起来,苦笑道:“还捡什么,整个烂透的东西,砸了算了。”

云漪愕然,只见霍仲亨缓缓坐回椅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我这里费尽力气在调解,眼看安抚有所成效,那帮蠢材倒尽会火上浇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往后都靠这些个酒囊饭袋做事,只怕真要国将不国了!”云漪听得一阵揪心,忙问怎么回事。霍仲亨叹息道:“方继侥下令关闭全城所有学校,师生一律停课,不得私自聚集。”云漪一震,惶然变了脸色,“这不是存心逼学生造反吗!”

霍仲亨煞费苦心安抚下来的局面,因为省长方继侥一道禁令,终成徒劳。不论什么理由,关闭学校都是倒行逆施的专制之举,只会将本已尖锐的矛盾逼向白热化的爆发。“禁学令”一宣布,便接连爆发了学生和警察的两起流血冲突。连一些愤怒的教员也加入到学生的抗暴行列中,拒不离开讲台,一致抵抗警察封校。校方迫于两边压力,一时也无从应对,各所学校接连陷入失控局面,越来越多的学生冲破警察阻拦,涌上街头,再度引发大规模游行抗议……

霍仲亨接获消息,当即怒不可遏,失手将电话机砸了个粉碎。云漪此刻才明白他之所以说出“砸了算了”,必然是心中失望之极……他虽是一方军阀,骨子里仍有深重的儒将之风,不到不得已,不会妄动干戈。而这一地砸烂的碎片,只怕不只是电话机,而是他对方继侥,乃至北平政府仅存的一线期望。

然而此刻,云漪已顾不得揣摩霍仲亨的心思,心中尽被焦虑填满。

禁学令一下,各个学校必然乱成一团,念乔被关在学校原本尚可放心,程以哲的消息不至于那么快传到她耳中,即便她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可如今学校已乱,一旦失去管束,以念乔的冲动激烈还不知会闯出怎样的祸事!一时间云漪心乱如麻,偏偏在霍仲亨跟前又不敢表露半分。陈太到今天还没有消息,已让云漪心里有了最坏的打算。假若陈太有个不测,与秦爷那头的联系便是断了。

若是从前,只巴不得有机会摆脱秦爷和陈太,可如今这条线一端连着念乔的安危,一端系着她自己的隐秘,若果真毫无预兆地断了,只怕比身受钳制更糟糕。更何况,云漪此刻又添了另一重惊虑——暗杀霍仲亨的那名杀手一时还未查出真实身份,然而昨晚霍仲亨说到遇刺经过时,最令云漪惊骇的不是枪击发生之时,而是听说刺客吞服了氰化钾自尽!当时云漪耳中轰然一声,只觉血脉鼓荡,冷汗尽出……氰化钾,这曾是最令她恐惧的死亡代名词。

裴五亲自教她藏匿毒丸,教她选择什么时机服毒,那情形还历历在目!

手上冷不丁被他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云漪一惊,却听霍仲亨柔声说:“你这两天脸色很不好,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还轮不到你操心……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这四个字连同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全都汇集成一股暖流,从她心间汹涌而过,似破闸的洪水,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已冲出唇间。

云漪清醒地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听见自己冲口说出,“仲亨,救我……”门上笃笃敲响,突兀的响动令云漪惊跳起来,仓皇回头去看,却没来得及看清霍仲亨的表情。

这短促有力的敲门声显然是许铮,而许铮一般不会这么莽撞地直上二楼敲门。

“报告督军,徐厅长登门求见。”门外许铮顿了一下,沉声道,“随行还有一位日本商团代表,山田先生。”

前楼会客厅里,陈设疏朗大气,四壁不挂寻常字画,只悬着一幅巨大地图。许铮将徐惠甫一行三人引领落座,告知督军稍后便到。徐惠甫态度谦和,放下副厅长的架子,亲自向许铮介绍两位日本客人。却不料许铮一脸肃色,全然不苟言笑,令徐惠甫一时尴尬无比。那两名衣冠楚楚的日本商人倒是神色泰然,只顾四下打量,并不将这冷遇放在眼里。

为首的山田一郎身材矮胖,脸上一团和气,确是谦逊随和的商人模样。随在他身后的那人瘦削沉默,唇上胡髯修剪得格外整齐,拄了手杖站得身姿笔挺。这标准的军人站姿倒引起了许铮的注意,两人目光相触,恰似刀锋相映……门外脚步声近,许铮一叩靴跟,立正行礼,座中三人也忙起身,徐惠甫抢前一步,满面堆笑地迎上霍仲亨。

两个日本人摘下礼帽,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徐惠甫一眼望见霍仲亨,心下暗自钦叹,平日见惯他军装威严的模样,今日却是一身藏蓝长衫,飘然走来,气度雍容不凡。霍仲亨朝两名日本人略略颔首,含笑落座,神色间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

徐惠甫忙向他介绍,山田一郎是日本商团特遣代表,曾在中国经商多年,对中日两国商贸多有推动。山田一郎连连谦辞,自称对霍督军威名仰慕已久。霍仲亨含笑聆听,目光却从山田一郎移向他身侧的瘦削男子。那人抬目,与霍仲亨的目光飞快一触,立即垂下眼皮。

“这是我的商团顾问,东京帝国大学的长谷川博士。”山田立即欠身介绍,他十分懂得察颜观色。。霍仲亨“哦”了一声,颇有兴味地笑笑,“我钦佩有学问的人。”长谷川谦逊地笑道:“不敢当,将军经世济国,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听长谷川的中国话异常流利,隐约带着京味儿,霍仲亨越发有了兴趣,问他是否到过北平。长谷川笑言曾在北平居留数年,谈及北平往事如数家珍,从正阳楼的蒸大螃蟹谈到八大胡同的风流事,倒有颇多共识之处。徐惠甫与山田也不住附和称是,一时间四人谈笑风生,顿有投契之意。

霍仲亨的友善态度,大大出乎徐惠甫的预料,连山田也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