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光晕浮动,有暗香萦绕。

冬日阳光斜照,窗帘被微风吹动,一下下搅动着光晕,将细密镂空的蕾丝纹样投影在粉白的墙壁上……窗外微风撩动树枝的声音,在这幽静午后格外清晰,间或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

是在梦里,还是另一场梦醒?

念卿静静睁眼,良久不敢动弹,不敢出声,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督军府的卧房。床头摊放着未看完的英文小说,银箔书签并没有夹进去……念卿闭上眼,重又睁开,眼前毫无变化。

像是睡了一场沉沉大觉,醒来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有人死去、不曾有人背离;不曾心痛、不曾绝望;不曾有过步步惊魂,不曾有过生死离别。一切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是被唱片机跳掉的片断,唱针拨回去,又从头来过。

念卿缓缓坐起,一转头便看见了霍仲亨。

他就坐在窗前椅上,仰靠椅背睡着了,手边案几堆满文书,一纸电文飘落脚边。他睡得很沉,眉心一如往常的微蹙,睡容也透着疲惫。念卿屏住呼吸,一瞬不停地看他……房里很静,他的侧影英挺,在这阳光底下有种别样的宁定,令她蓦然生出劫后余生的酸楚。

轻轻下了床,赤足走过地毯来到他身边,念卿的脚步比猫更轻悄,舍不得将他惊醒。他全副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在家中也半分不得松懈,累成这样也不肯躺下休息。她伸出手,还未触及他肩膀,泪水已簌簌落了下来……他究竟在这里守了多久,看这累累叠叠的公函电文,只差没把书房也搬来她床边。

这样睡不知他会不会冷,念卿心绪迷蒙,一时只想着找条薄毯给他盖上,抬步却踩到那张飘落的电文。她俯身去拾,不经意扫到上面的字迹——这是南边政府联合四省通告全国的电文,文中直斥北平内阁失政媚外,称霍仲亨乃国之肱股,实堪共和之表率云云……念卿怔忡地拾起电文,心底似有一扇门扉洞开,被光亮照进。她抬眸望向熟睡中的仲亨,指尖凉凉的,似捏着一块将化未化的雪。

他和南边算是结盟了吗,或是早已有了默契?她朝夕与他相对,却毫不知情,只道他一心仍是向着北平。他果然是戒备着她的,往日种种,不知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猜疑。念卿直起身子,木然将那电文搁回茶几。然而指尖骤然一缩,似被茶几上的信封烫到,那上面笔迹宛然,恰是她留给念乔的信。这信,落在他手里也不奇怪,想来是他救出了念乔……只是信封底下,还斜斜压着一份发黄的英文旧报纸。念卿颤着手将报纸抽出,翻过背面,赫然一道标题映入眼中,“中国养女谋杀案”。

耳中嗡的一声,缭乱光晕纷舞在眼前,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间变暗。记忆的坟墓里似有无数藤蔓伸出,带着腐烂的气息将她紧紧缠绕。埋葬在万里之外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样被翻掘了出来,晾

晒在阳光底下,晾晒在他的眼前。

隐约有什么声响传来,霍仲亨心中牵动,蓦然睁开眼,“念卿!”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唤出,低低的,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和温柔。然而她没有反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面孔煞白得怕人。霍仲亨猛然起身,胳膊一下子带翻了桌上文书,哗哗散落一地……下一刻,她已在他怀抱中,被他紧紧拥住。

她睡了那么久,整整一天一夜还不肯醒来。起初看她晕倒在庭上,原以为是紧张所致,随即赶到的医生却发现她被注射了药剂。回想那一刻,薛晋铭被枪指住,却说出“没有解毒剂”——那是他生平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到不能呼吸,每吸一口气都觉刀刮似的痛。

“念卿?”霍仲亨低头看她,她却毫无反应。难道薛晋铭说谎,难道医生的诊断有错,那药剂仍旧侵害了她的神志……霍仲亨一时间心神大乱,慌忙抱起念卿放回床上,“说话,念卿你说话!”

医生已断定那不是毒剂,而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干扰药物,即使不经治疗,昏睡 12小时后也会自然苏醒。可她这个样子,分明醒来了,却比昏睡时更令他惊怕。霍仲亨抓起床头电话立时要叫医生,却见念卿突然笑了,笑得苍白惨淡,却到底是恢复了活气。

“说什么?”她幽幽望定他,嗓音沙哑破碎,“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霍仲亨怔住,这才想起她方才紧紧盯着的英文报纸和那封信。

“中国养女谋杀案?”念卿笑出声来,“你想听这个,还是听我母亲如何弃家出走,父亲如何潦倒病死,我如何杀人,如何……”话音一窒,她被霍仲亨狠狠揽进怀中,紧摁在胸口,迫得不能呼吸,只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整个世界再无其他。

她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呼吸艰难,似一只随时会碎裂的瓷娃娃。霍仲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先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唯有叹息。她是如此脆弱,任何触动对她都太锋利。她浓密黑发散覆下来,缭缭绕绕,缠住他的手指……霍仲亨阖目长叹,嘴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他唇上的温暖,令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剧烈颤抖。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他臂弯里似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兰草。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倚靠,耳鬓厮磨在冬日阳光之下,就这样永远相依下去也好。可她微弱地笑笑,终究打破这片刻宁定,“你看过那封信了。”

“对不起,我未能尊重你的私密。”霍仲亨握住念卿冰冷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