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南方,木叶落尽,潮冷阴沉的天色里,云低风急,行人匆匆。

黄昏将近,夜色里霓虹亮起,灯火流光,渐渐添了热闹。

一辆德式小汽车上粘着雪花彩屑,缓缓驶过街头。车后座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如今信教的有钱人家,也学了洋人的风俗,过起了圣诞节。为着赶一赶这趟子时髦,道旁商店的橱窗上,也用彩纸剪了花花扭扭的英文,贴得五彩缤纷。

“MERRY CHRISTMAS!”

又一辆敞篷小汽车飞驰过来,开车的是个洋人,朝路边女学生们挥手高叫。

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们,有的低头避让,也有大胆的回以微笑。

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低声恼道:“洋人真是冒失鬼。”

同伴揶揄她,“从前是谁说洋人那做派才叫罗曼蒂克?”

短发女生不服气,扭了身边人的胳膊,嗔道:“念乔,你说说,这叫哪门子罗曼蒂克!”

身侧的高挑少女却只顾侧首出神,并未回答她。

“念乔,你看什么呢?”

被唤作念乔的女孩子转过身来,乌发齐肩,面容清丽,一双眼尾上挑的明眸,带了些冷冷的傲气。惠珍笑道,“你呀,又在神游天外了。 ”

念乔没理会她的打趣,掉头看向橱窗那边,怔怔出神。

不远处街角,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甘甜诱人的栗子香气被寒风吹送了一街。

有个黑瘦的小男孩眼巴巴站在摊子前,旁边个头高出一截的女童,像是姐姐,牵了他的手,怎样也拽不走。两个孩童在十二月的天气里,只穿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

“真可怜。”惠珍顺着念乔的目光看过去。

“贫穷并不可怜,弱小者也有弱小者的尊严。”念乔淡淡反驳。

惠珍一怔,却见念乔快步朝那炒板栗的小贩走去。

她买了一袋刚炒好的栗子,转身走向两个孩童,微笑着弯身递给那个男孩。

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怯怯望了她,又望望身边的小姐姐。

念乔将板栗塞到男孩手里,转头看那女孩,不知为什么敛去了温柔笑容,抿着唇,神色有些阴郁。女孩怯怯退后。念乔一言不发,解下了自己的厚绒围巾,给女孩裹在脖颈上。

两个孩童朝她鞠躬,手牵手跑远,她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望了孩子的背影出神。

“念乔心地真好。”惠珍感叹。

“可她怎么总是不快活的样子?”

“她是孤儿,没有家里人。”

“真的吗,我从没听她讲过家里人的事,原来是这样!那也太可怜了,难怪她和你一起寄住在你姑妈家……还好有你照顾她。”

“唉,我姑妈并不很愿意,留我住在省城上学,已算看着我爹颜面。她肯收留念乔,多半是瞧着念乔手中有些积蓄,念乔也懂事大方,时常帮姑妈添置家用。”

“她一个孤儿,怎会有积蓄?”

“说是父母留下的遗产,我也不好多问她的家事。你瞧念乔这般谈吐举止,也不会是小户人家出身的,大约她父母过身前,很有些家底。 ”

两人一时住了口,因念乔已走了回来。

念乔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咱们走吧,别误了时间。”

惠珍兴致勃勃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欧阳先生,是从北平来的,听说很做了些大事,许多学生都敬佩他呢。”

美华茫然问:“哪个欧阳?”

“当然是化名,真名实姓谁敢用。我在报上瞧过他发表的一篇文章,文采妙极了,真是个才子,比当年风云一时的程先生也不差。可惜了程先生,被捕之后就下落不明,好多人都不肯相信他已死了,我也盼那是假的……”惠珍满面惋惜。

走在最后的念乔,低了头,脸庞笼入深深阴影,一路默不作声。路灯昏黄,天色已黑尽。

穿过繁华市区,拐入僻静街巷,方才欢乐祥和的圣诞景象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穷街陋巷仿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霓虹缤纷,只有破陋的贫民窟和劳作一天疲惫归家的人们。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赶去教堂等做完平安夜弥撒的人们出来,好接生意。三五个脏兮兮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挥舞着街上捡来的彩带。

美华挽紧念乔,缩了缩肩膀问:“惠珍,还有多远啊,这地方乱糟糟的,怎会选在这里讲演。”惠珍也有些不安,“本来是安排在学校里,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临时改来这里,偏僻的地方才安全。”

“不过是个讲演,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美华嘟哝。

“本省是谁的地盘?你难道不知那位铁腕人物,对待左翼社团,向来手段霹雳?”

她话音未落,倒听见身旁一声嗤笑。

冷声发笑的人是念乔。

临时选做演讲地点的印刷社仓库,就在巷子后面,三人加快步子穿过贫街陋巷,遥遥已经望见仓库门前路灯。“到了,快走。”惠珍招呼着,一转头,却见路口黑黢黢的阴影里,徐徐驶出两辆轿车。

惠珍慌忙拉了两人往路边闪避。

轿车却在离她们面前不远处停下。

前一辆轿车的车头灯霍然亮起,白晃晃射过来,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惠珍抬手挡住眼,竭力眯起眼睛,看见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走下来,穿的是高筒皮靴,靴跟走在僻静小巷,橐橐声响惊心。

他一直到她们跟前,笔直立定,抬手行礼。

惠珍终于看清了,竟是一个戎装佩枪的年轻军官。

一时间心腔里嗵嗵急跳,惠珍的冷汗冒出来,就在此时,身后的念乔迈出一步,并肩挽住了自己的手。

“二小姐,夫人有请。”那军官开了口,语声铿锵有力,口气恭谨里透着冷淡。

惠珍愕然,转头看向念乔(念乔因程以哲和姐姐闹翻。具体参见第二部《千秋素光同》)。

车灯强光照在念乔脸上,她一言不发,姣好面孔绷得苍白,昂头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夫人,请不要打扰我们。”

军官不为所动,态度强硬,“请二小姐随我回府。”

念乔满脸倔强,“我若不去呢?”

军官脸色冷毅,眼里却有一分忧虑关切,“念乔小姐,请不要再倔强了,夫人非常担心你。”

“我说过不认识什么夫人!”念乔拔高语声,苍白的脸因怒意而涨红。

军官沉默片刻,沉声道:“就算不认夫人,您总该认得您的姐姐。”

念乔冷冷一笑,“姐姐?我早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姐姐!不用谁来认我,可怜我,施舍我!请你转告她,不要再妄想我的原谅。”

军官无奈叹了口气,语声沉缓,“夫人就在车上。”念乔陡然一震,转头望向后面的黑色轿车,嘴唇微微有些发颤,原本涨红了的脸,也瞬时褪去颜色,不知是惧怕还是什么。

“夫人都亲自来了,二小姐,不要再固执了。”军官温言相劝。

念乔咬唇僵立半晌,朝那轿车迈步迎了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