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看出来了?

陆锦惜素知道他是很聪明的, 只是往常总给她一种年纪还轻, 城府不够, 不很压得住的感觉。包括上一次在金泥轩, 也是这般。

可今天……

眉梢微微地一挑, 她面上露出几分讶异的神情来, 只道他现在这其实也不算沉得住气, 但在这细微的事情上还算敏锐。

只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演技很差。

所以眸光一转,陆锦惜镇定自若, 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 反笑道:“你怎么看出我是在诈你, 套你话?”

“……”

因为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有那么一点点细微的异样, 他都能轻易察觉。且他本知道,她对他客气有余, 却远不会有这般的似水柔情。

可这话, 薛廷之不会傻到说出来。

他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一张脸上也没有了什么表情,只道:“我婚娶之事你未必关心,且大将军昨日才与你对簿公堂, 又知你与顾觉非乃一丘之貉,怎会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于你?”

“哦, 那就是真的要离开京城了啊?”

陆锦惜两眼弯弯, 一下就笑了出来。

那神情瞧着是半点都不遮掩了, 灿灿然若朝霞,俨然是已经品出薛廷之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薛廷之胸膛一阵起伏,他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脚步一抬,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可刚走到她近前,就被她叫住了。

只有一声,很不客气的:“喂。”

“您还有何事?”

脚步再停,垂在身侧的手掌悄然握紧,似乎是要竭力控制住什么,可声音里情绪的波动依旧被陆锦惜捕捉了个一清二楚。

她笑:“算算你也及冠了,二十来岁的人了,怎的还如此沉不住气?尤其是自打我不再是你嫡母之后,变脸可真比翻书还快。我这么瞧着大公子,倒觉得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毕竟前阵子金泥轩才见过。

陆锦惜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薛廷之虽还会有些沉不住气任性的时候,可不是眼下这模样。

此时此刻的他,就好像终于将什么一直压抑着的东西释放出来了一样。

早些年根本没有往某些方向上怀疑,所以不觉得。

可今时今日再站在薛廷之的面前打量他,才发现这些疑点一直摆在她面前,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发现,只当是他身上那另一半异族血统的缘故。

或恐,这便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明明不过是个才及冠的少年,可面容中那青涩之气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而且她记得三年半之前他身量就差不多快比自己高了。

浑然不像是个十六七的少年。

而且这眉眼轮廓虽深刻,仔细想想却并不是她所见过的那些异域匈奴人的感觉,相反,这副面容实在是太好看了。

薛廷之的身上,是真有秘密在的。

什么所谓的“胡姬所生的庶子”,怕根本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就连他这所谓的才及冠的年纪,也十分值得怀疑。

想到这里,陆锦惜对他的兴趣越发大了起来。

可这时候薛廷之已经听出了她意有所指,只道:“廷之也觉得夫人跟之前很不一样。只是廷之不知,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念着旧情,想要关照你两句。”陆锦惜睁眼说着瞎话,瞥见他左肩上沾了一片落梅,便真如是他长辈一般,顺势寻常地伸手轻轻拂去,然后淡淡道,“但现在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有怎样的秘密?”

还真是套话来了!

而且干脆连半点虚伪的掩饰都不需要了,就这么直白又赤1裸地当面询问他!

她到底是把他当成什么人!

那一片粉白的梅瓣悠悠地落了地。

一缕暗香悄然划开。

薛廷之无法自控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因想以科举入仕而求到她面前时候的场面,还有她当初用那一双看似温和实则淡漠的眼眸望着自己时的神态。

于是一种略带着扭曲的、报复的冲动,一下就涌了上来。

他用那一双深邃的、隐隐浮动着几分浅淡戾气的眼眸,凝望着他,仿佛想看清此刻她面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态。

然后道:“您曾经告诉过我,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想要从他这里套话,又偏偏是这般理所当然的姿态,当初自己说过什么样的话,全都忘了吗?

薛廷之的心里是不悦,甚而不忿的。

他厌恶陆锦惜对他的态度,那种总是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的态度,根本没当回事儿一般。

高兴了她就逗弄一下,不高兴了连点笑容都欠奉。帮他要他求她,护短也不是因为真的在意他,而是更在意她自己的颜面。

于他而言,陆锦惜在他心里的位置很特别;

于陆锦惜而言,他在她的心里却不过可有可无。

这一段隐秘的、单方面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并不平衡的状态,这常常让薛廷之感到焦灼、矛盾。

他试图以她说过的话来刺伤她,报复她。

可没想到,换来的只是陆锦惜一声轻笑。

她天水蓝的裙摆绣着水波似的云纹,随着她踱着的轻缓步伐而悠悠然摆动,好看得像倒映有蓝天的平湖里荡开的涟漪。

“这话是很对的,但我并不是一定要知道你是谁啊。”

薛廷之的目光,随着她身影的移动而移动,隐约间还能嗅到一缕浮动在冰冷空气里的馨香。

听了她的话,他不言语。

陆锦惜的声音却悄然转变,变得舒缓而莫测:“而且,你自己都还没考虑好不是吗?”

“什么意思?”

薛廷之瞳孔一缩,已警惕了起来,紧盯着她时像是紧盯着什么敌人。

“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清楚吗?”陆锦惜笑了起来,回望他一眼,目中有深意,“你先才都说我是在骗你话了,后一句又明明白白地把话透给我。是你到底少年心性压不住,一时不慎又被我骗话,还是自己心里面有旁的思量,我不清楚,但想必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

薛廷之垂了眼眸,没有再说话。

那是一种不很舒服的感觉:他的每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不经意的心机,都被眼前这女人看在眼底。且她不仅看出来了,还要当面拆穿他,告诉他,以此来质问他、动摇他。

她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