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鬼界回来,师父什么都未提亦什么都未问。他只让我回去歇息。

几天不曾合眼入眠,我是有些累,但如今见师父这般对我不闻不问我心里却如何都不是滋味,熬得难受得很。纵使我眼下便回去歇息,定也歇息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遂我站在师父书房外,犹豫又犹豫。

我还未敲门,里面倒是先传出一道声音:“弦儿还想要在外面站多久,进来罢。”我心恍然滞了一下,推门进了去。

师父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修长的身体在地上拉出一抹斜长的影,青长的发丝恍若流线。

我不晓得为何,心口就开始如抽茧一般一丝一丝的疼痛。我轻轻唤了声:“师父。”

师父背影顿了顿,幽幽道:“为师不是让弦儿去歇息么,为何一直傻站在门口。”

我怕我听了师父的话一走,就真的似要错过了什么。我道:“师父没问徒儿这些天去哪儿了都做了些什么,师父还没说要怎么罚徒儿。”

师父一震,随即淡淡道:“弦儿没错,为师亦什么都知晓。弦儿的前世过往,都忆起来了罢。”

我心下一紧,道:“回师父,徒儿都忆起来了。但徒儿亦不敢忘记这七万年来师父的大恩大德。”

师父道:“为师道是过往如烟,如今却消散不得。弦儿本不属我昆仑,眼下又什么都记得了,怕是弦儿该想着要离开了。”

我惊道:“师父……”

师父继续轻轻浅浅道:“若是弦儿何时想要离开了便与为师说一声,你我这师徒情……”

果然我害怕会错过什么却也真的害怕将要错过了什么。心口抽丝剥茧,疼得更甚了些。我上前两步,攥紧了师父的袖角,轻轻晃了晃,仰头道:“师父,你这是想赶徒儿走了?”

师父不语,我的心霎时沉入了谷底,闷得慌,窒得慌。

(二)

我再晃了晃师父的袖角,鼓起勇气轻轻道:“师父……是不是不想要徒儿了?”

师父静默了一下,才叹道:“弦儿本不应在我昆仑,一直是为师在勉强。如今弦儿什么都记得了,前世的光景依旧,前世的……缘分依旧,弦儿若再做为师的徒弟,就怕是为师在束缚弦儿了。”

我脚下晃了晃,身体似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空空如也。我万万没想到,去了一次鬼界,师父便要舍弃我了。

我攥着师父袖角的手紧了又紧,随后松了。

我本是鬼界一小妖,随师父修炼七万年修得一小仙。我还未能随师父修得上神,师父不要我了。

我喉头忽然灼痛了起来,动了动唇,不晓得还能不能发出声音,道:“师父可是认真的?”

“好,好……”见师父又不语,我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哑着声音道:“七万年前弦儿悲痛欲绝抱着泠染跳下了断仙台,是师父捡到的我。若没有师父只怕弦儿早已不复存在。弦儿只是鬼界忘川河岸的一只小妖,一直是师父大恩大德苦心栽培我。”

我揉了揉双目,亦灼痛得厉害,继续道:“如今,弦儿已知晓了前世,弦儿是放不下。前世的光景历历在目,当初弦儿死心眼一心将爱恨都托付于不值得的人,害得好姐妹泠染替我不顾生死。现下好不容易她可以再活过来,我万万不能置她于不顾。但弦儿知错能改,日后定不会再如以往那般一心错下去。徒儿看得透彻,前世缘分不过如忘川河水那般,淌过去了定不会再倒回来。但是师父,弦儿做师父的徒弟没有束缚,若真要说束缚,倒是弦儿给师父添了许多麻烦。”

我双目死死盯着地面,眼前早已一片斑驳,越努力瞠眼越模糊。我道:“师父要赶弦儿走弦儿无话可说,师父若心里忘记了弦儿这个小徒弟便忘记了罢,只是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弦儿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怀。请师父受弦儿三拜,弦儿不敢再在昆仑山上搅扰,便离开。”

我弯下身,额头磕上地面,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怕是以后,我便再也无法再唤他一声师父,再也进不来这师父的书房,再也去不了师父的桃花林,再也闻不到师父身上的桃花香。

好多的再也不能。

我死死咬着唇,给师父磕下了第三个响头。

(三)

日后,昆仑山的师兄们便再也没有一个小师妹。

我紧紧闭着眼,忽而就咽出了声。

然我第三个响头还未着地时,忽然额头一片清凉。一只手抵上了我的眉心,将我额头抬了起来。

师父何时蹲在了我的面前,低垂着眼帘,半掩流光闪烁。

我忽而很想再看一眼,那双细长的眉目,弯弯浅浅的笑。